7、生死(4/6)
婆子的话,她们心底也明白,杭州,是顶顶好的地方,绝不是一个青田县可比拟的。而她忍不住想,宋鱼儿去的“好地方”,比起杭州又如何?
杭州,算是好地方吗?
船动了,她望着逐渐远去的青田县,心跳砰砰。
可远处江岸上忽地冲上来一道人影,竟是哑娘。她跪在岸边无声哭叫,拼命向她比划手势,让她回来。
宋云谣冲到船边,朝哑娘挥手,高声喊:
哑娘,别哭啦!我去的可是好地方!
背后传来牙婆的笑声,宋云谣也笑起来。
她想,有饭吃、有衣穿、有书读,怎么不是好日子呢?
笑着笑着,江上渐渐升起浓雾,身旁寂静下来。瑟瑟江风吹过,她打了个寒颤。
【宋云谣。】
她听见有谁在喊自己,转身,船上的船夫、牙婆、丫头们都已消失不见,只剩她一人。
【宋云谣,你真蠢。】
那声音冰冷讥诮,还有几分熟悉。
【蠢货蠢货蠢货蠢货……】
骂声在她耳畔不断回响,她心中惶惶,四处张望,却看见迷雾中,另一个自己踏浪而来。
“她”面容扭曲、满目怨憎,死死盯着自己,口中的咒骂愈发尖利,恨不能生啖其肉。
宋云谣终于慌了神,转身就要逃跑,却被“她”拽住头发,狠狠拖进水中!
【——宋云谣,你怎么不去死!】
落水的一刹那,无数碎片涌入大脑,宋云谣猛然从回忆中抽身。
她终于记起,此行之地,等待她的并非有饭吃、有衣穿、有书读的好日子,而她也早已不是青田县暗娼的女儿。
她是翠莺阁里学艺的丫头,是江南商贾八千两买回家的瘦马,是背了两条人命的逃犯。
冰凉彻骨的江水将她包裹,她怔怔望着桐江的粼粼水波,现实与虚幻交织浮现,时间的尺度都变得缥缈。
恍惚间,她竟想不起自己为何在此,又为何落得个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。
她明明应当在青田县,从狭窄破旧、乌蓬漏雨的舴艋舟上醒来,清晨跳进瓯江微凉的江水中,寻摸两条比手臂还长的大鱼,去集市换一本旧书、半袋谷糠,哄宋鱼儿高兴。
又或是在杭州城,剪子巷深处的翠莺阁里,从生涩嘲哳的丝弦课上分神片刻,不去听妈妈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鬼话,嗅着西湖外飘来的脂粉香风,盘算何时叫上素梅,一同去院里摘石榴。
可那些日子,那些苦药汁里寻糖吃一般的日子,早已离她远去了。
濒死之际,她又看见素梅的脸。
素梅神情冷淡,一如从前在翠莺阁里的模样。
【窈儿,苦吗?】素梅问。
苦啊。
她无声回答。
【当真苦吗?】
她不想再回应,可闭上眼,素梅的声音又出现在脑中。
【没有灶台高就挡在宋鱼儿跟前,被人抓着头发,指着鼻子骂娼妇养的时候,不苦吗?】
宋云谣置若罔闻,任由身体不断下坠。
【被鸨母抓回行院,捆在树上鞭笞的时候,不苦吗?】
【被关进柴房,饿到神智不清,跪地乞食的时候,不苦吗?】
【被扒光裙子,学那些淫辞秽语、放荡作态的时候,不苦吗?】
温热的泪从她眼角渗出,转瞬消失在江水中。
可素梅的声音仍在脑中步步紧逼,愈发尖利。